只要看過點偵探小說,都不難猜出顧耀耀微信頭像中那個頭戴獵鹿帽、口叼煙斗的側影——夏洛克·福爾摩斯,一位英國小說家筆下神通廣大的偵探。在真實世界中,上海市消防總隊徐匯支隊火調技術科科長顧耀耀和他的同事們也被譽為“火場福爾摩斯”。
身為火災事故調查員(以下簡稱“火調員”),他們是火災被撲滅后最早進入現場的,也是在火災事故認定書上書寫答案的人。他們的看家本領,就是在煙塵彌漫的火災廢墟中尋找證據、還原真相。
這份聽上去神秘又酷炫的工作,實際上是消防隊里公認的“臟活”。以上海為例,所有火調員加起來只有63人,僅占防火人員的5%。從全國來看,火調員不過800人左右,不僅要面對每年幾十萬起火災,還有繁重的日常監督檢查工作。
記者先后采訪了上海多位火調員,發現他們口中的高頻詞匯,既有辛苦、枯燥,也有感動、成就感。而后者,正是這群幕后英雄堅守的理由。
火場“繡花工”

當人們還沉浸在過年歡樂氛圍中,記者跟隨火調員們前往一起火災現場。
地點位于一棟高層居民樓。亡者是一名老年男子,長期癱瘓,和妹妹同住。起火時間約在凌晨五時三刻。妹妹上廁所時發現哥哥臥室里的火勢已大,慌忙逃出報警,最終老人未能逃出。
“又是一條人命……”28歲的羅安語氣沉重。他是徐匯區消防支隊最年輕的火調員,這次被顧耀耀委以主辦人的重任。
經調查,該起火災為老人使用電暖氣時發生電路故障導致。因為現場痕跡典型,市消防總隊決定使用虛擬現實技術將該現場實景還原,以永久保存。這天,上海市消防局防火監督部火災調查處的高級工程師吳忠華和王鵬也來到現場。
距離火災已10多天,煙氣尚未散盡。還沒走到門口,一股刺鼻的焦苦味撲面而來。屋內狼藉,客廳墻壁被煙氣熏得黢黑。通往老人臥室的過道里,堆滿了十幾麻袋這些天被清出的“垃圾”。
“這些可都是寶貝。”顧耀耀強調。和滅火不一樣,火災調查不能使用工程類機械。所有埋在廢墟里的大小物件全靠手一件件刷出來,不放過一根電線、一塊玻璃、一顆熔珠。龐大的工作量讓他們常常一蹲就是幾小時。“是不是有點像考古隊員?”他打趣道。
羅安扛來照明設備,昏暗的臥室總算亮了些:只見遍地灰燼,電視機只剩鐵皮,取暖器成了麻花狀,席夢思鋼絲彈簧外露……
“太清楚了。”王鵬環顧四周感嘆,可記者一頭霧水:燒成這樣,還能看到線索?
“你蹲下來看,火是從這出來的。”王鵬指向陽臺西側書桌下方的插座——以插座為中心的木制背板被燒出V形痕跡。這個形狀的底部往往指向起火部位。墻面木板碳化的痕跡由西向東遞減,床的彈性從北向南遞增……所有痕跡就這樣被串聯起來。
白色燈光下,屋內空氣中盡是肉眼可見的顆粒物。記者忍不住咳嗽,顧耀耀遞來防護口罩。而其他人大概早已習慣火場的味道,蹲在黑色瓦礫堆上忙碌。
羅安打開裝有幾十種螺絲頭的工具箱,小心翼翼地將問題電線里細如發絲的銅絲根根捻開,好像繡花一般。
“原因不是查清了嗎?”記者問。
“現在所有證據只能證明火線插片出了問題,但到底是插片之間接觸不好還是電器功率過大導致的線路熔斷,還不知道。”羅安說。
這個細節并不影響事故原因認定,但羅安不滿意:“做火調不是查明原因就結束了,這只是最低要求。”他從網上淘到一個5元錢的同款老式插線板,想做火災實驗,到手后發現型號買錯了,一直嘟囔著:“還得重買一個燒燒看……”
與時間賽跑

對經歷過上千火場的顧耀耀來說,這天的現場實在算不上復雜。
他最難忘的是在2017年7月16日,常熟市虞山街道發生一起亡22人、傷3人的縱火案。那次他作為上海火調專家組成員,和著名火調專家謝福根、師父王鵬等人趕到現場。
當時正值夏季高溫,當天最高氣溫達到42℃,現場溫度更是超過50℃。當他們趕到時,畫面之慘烈,連身經百戰的消防戰士們也忍不住嘔吐,不禁讓顧耀耀聯想到汶川地震救援時的場景。
火調專家連續勘驗15個小時沒有休息。顧耀耀清楚記得自己喝了8瓶水,中途一次廁所沒上,他的戰友甚至喝了半箱水也是如此。
案件的最大難點在于犯罪嫌疑人服毒自殺身亡,案件零口供。火調員們從里往外挖掘,終于在清理掉塌落物和殘骸后,發現汽油的流淌痕跡、實施放火的汽油桶、自制爆炸裝置。
但證據鏈還不夠完整,必須找到引火物——打火機防風罩。要在三層樓的殘骸里尋找一個不足指甲蓋大小的物件,無異于大海撈針。所有人被分成三組,第一組從頂樓層層往下刷,第二組用磁棒再吸一遍,第三組在室外進行第三遍篩查。
戰士一群一群地換,殘骸一桶一桶地搬,最后清出十幾噸殘留物,所有人累得迷迷糊糊。就在換班間歇,幾名戰士一不小心把部分殘留物直接倒進垃圾桶。
“當時真想放棄,可又想萬一就在里面怎么辦?”顧耀耀說。后來大家只能把兩個大垃圾桶稀里嘩啦倒出來,而二十幾人的生活廢棄物全在其中,又經過高溫發酵,戰士們差點再次吐出來……
火場瞬息萬變,火調員們永遠在與時間賽跑。和消防員們一樣,他們也是24小時待命,隨時準備出發。“火災現場不像一般的刑偵現場,基本上都是燒得面目全非,滅火還會造成二次破壞,所以我們總是想辦法第一時間進入,有時在滅火過程中就沖進去。”顧耀耀說。
顧耀耀經歷過幾場木制樓板全被燒完的火災,只能“像麻雀站在電線上一樣”踩在房梁上清理,有次險些墜落。“所以干火調的人一定要瘦,胖點的同志站上去很可能塌下去。”一位消防干部半開玩笑地對記者說。
“蹲久了實在腿麻就跪下。”上海市消防局火災調查處副處長周明川說。他曾參與2017年天津“12·1”重大火災事故的調查工作。火災發生于大廈39樓,電梯全部損壞。他和調查人員們爬樓,每天上下至少兩三次。現場窗戶全被震碎,他們頂著刺骨的穿堂風工作。
幾乎沒有女性會選擇從事這項職業。目前,全上海火調人員中的女性僅有一名:總隊火調處高工邵崢亞。她畢業于火調專業,但和許多女同志一樣,畢業后被分到內勤部門。10年后,她申請回火調。
當時正值市火調處人手最少的時候——只有兩人。邵崢亞半夜出發去現場是常事。她印象最深的是多年前一起火災,她和同事三天兩夜沒睡,徹夜打手電筒拍照取證。“頭頂是冷水在滴,外面是冷風在刮,現場還可能有尸塊殘存,真的很害怕。”她回憶。
不過,邵崢亞覺得女性干火調也有優勢,特別是在給未成年人做筆錄時。“男人問不出的,我和孩子聊著聊著就問出來了。”她笑著說。如今43歲的她半夜出警的任務少了,但24小時不關手機的習慣一直沒變。
真假證言
比火場更復雜的是人性。火調員需要面對形形色色的人,因此除了要懂物理、化學、電工,還要懂法學、邏輯學、犯罪心理學等。
“很多案子其實不是現場勘驗出來的,而是做筆錄查出來的。”閔行區消防中隊防火監督處處長余小平的經驗是,火調筆錄一定要快,不給當事人留有編故事和串供的時間。
他經手的一起電熱毯引發的居民火災,當事人一口咬定沒有使用電熱毯,后來承認用了,再后來承認開了最高檔,這份筆錄做了整整7頁紙。
還有許多看似意外的火災,實際上是人為縱火。徐匯區消防支隊法制科科長樊陳凱在靜安區火調科工作時破獲過一起案件:某70后男子追求某90后女孩不得,因愛生恨,私配女孩公寓鑰匙,趁其不在家時進入家中點燃床單,引發大火。
起初,樊陳凱懷疑是意外失火,卻始終找不到任何短路的痕跡,案件一度陷入僵局。之后一位目擊者稱火災前幾分鐘曾見這扇窗里有男人拉上窗簾,調出監控果然看到一男子行蹤可疑。
心里有底之后,樊陳凱再次詢問女孩。“她一直試探我們,后來誤導我們:‘我聽說現在一般都是電器火災對吧?’”在聊天記錄等多重證據之下,女孩不得不承認和縱火男子的關系。
“即使證人提供虛假信息,我們也要發現破綻。”顧耀耀說,“比如起火部位是非常敏感的問題。是插座、接口、接線板還是墻內線路起火,事后的責任認定都不一樣,房東房客經常互相扯皮。而我們一定要秉持公正客觀原則,一切以事實說話。”
他對一起兒童玩火引發的火災記憶深刻:小男孩的父母離異,跟奶奶住在一起,父親常年外出打工。抵達現場時,顧耀耀看到三間房子被燒得所剩無幾,孩子在一旁故作鎮定。詢問之后,孩子“專業”地指著墻邊說:“我看到那邊有個線頭燒起來的。”
“確認過眼神,我就知道他在撒謊。”顧耀耀深諳犯罪心理學。他很快發現痕跡和孩子的說法有出入,就和鄰居們打聽,得知孩子平常喜歡玩火。他偷偷把孩子拉到一邊,耐心問:“小朋友,快跟我說是怎么點的火?叔叔小時候跟你一樣,也喜歡玩火。”
孩子一聽大哭,承認是自己玩火不小心點著了棉被。奶奶氣得立刻要打孫子,被他勸住。后來他專門去了一趟孩子的學校,向老師私下說明情況,并給孩子送了輛玩具消防車。“我跟他說,你以后別放火了,應該去救火。歡迎以后來我們隊里當消防員!”他笑著回憶。
既要火調(diào),也要火調(tiáo)
根據《火災事故調查規定(公安部第121令號)》第三十一條,消防機構在做出火災事故認定前,應當召集當事人到場,說明擬認定的起火原因,并聽取當事人意見。這意味著查清案情只是開始。
每場大火背后都是盤根錯節的利益糾紛。顧耀耀見識過太多混亂的溝通場面:有人對調查結果不滿,當場拍桌子瞪眼;有人哭著下跪哀求;有人把火調員轟出房間;還有人甚至把火災后果歸結為消防部門救援太慢。
“其實并沒有太多人能對調查結果提出反駁,大家真正糾結的還是善后賠償問題。”顧耀耀認為,由于我國火災保險尚不夠發達,大部分人受災后都可能面臨傾家蕩產的絕境。火調員必須多做一步,為受災群眾爭取一切可能的救助,為其后續打官司提供證據。
“有時我們戲稱自己是火災調解員。”曾在徐匯支隊工作多年的周明川笑言,“特別是基層火調員,很多時間都花在給當事人答疑以及處理‘家長里短’上。”
他見過有因火災賠償談不攏而反目成仇的好友,也有為逃避責任而串通來隱瞞事實的競爭對手。有的案件明明結案時很順利,雙方和和氣氣,可幾年后當事人又氣沖沖上門,要求查看文件。
如此種種,讓宣布原因時成為火調員最緊張的時刻。
“按規定,每個家庭只允許出席兩到三人,但很多家屬不同意,經常幾十號人擠在會議室。我有次專門做了個PPT講解,讓他們挨個提問,直到所有人都沒有疑問了,每個人在認定書上簽字。”閔行區消防中隊火調科高級工程師吳弘認為,沒有足夠的耐心和溝通技巧,干不好火調。
去年,為了鍛煉羅安,顧耀耀將一起亡人火災案件的交底工作交給了他。第一次上臺,羅安沒等家屬先哭,自己先哭了:“我非常理解家屬的心情……”
說起當時表現,羅安很不好意思:“案情并不復雜,是老人熟睡時煙頭失火引發火災,調查得也很清楚,可我當時想得太多了。”而這份簡單的真誠,倒在無形中打動了別人。
羅安經手過一起老房失火案,火從一戶人家燒起,波及周邊共16戶人家。他趕到現場時,現場燒得所剩無幾,又沒有目擊證人。
現場勘驗和筆錄做完,起火房間也找到了,卻始終不能確定具體部位。一個周六上午,值完夜班的羅安又獨自走回現場,把房間從頭到尾“刷”了一遍。12點多時,一直在火災現場“把守”的大爺問他“吃飯了嗎”,羅安說“沒事,不急”。
就在他一無所獲、正要離開時,大爺突然說:“你應該去問問X阿姨,她知道些情況。”通過再次筆錄,X阿姨果然提供了關鍵線索,將起火部位范圍大大縮小。
最后,這場牽連人數眾多、損失嚴重的大火結果認定后,無一人申請復核。羅安后來才知,原來這位大爺在社區很有威望,他對大家說:“消防那幫孩子挺苦的,周末還跑來挖半天,我親眼看到,你們不要為難人家。”
為了千分之一的可能

“我們不僅要給受災的老百姓交代,更希望今后不再發生同樣的事。”顧耀耀從事火調十幾年,越來越感到火調事業的責任感。
火災調查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更好研判消防形勢,為政府提供決策,實現防火減災。據上海消防部門的統計數據,目前每年全市火災中,居民火災占七成以上,其中電氣火災高發,地點多在老式小區,受害者以老人、殘疾人等社會弱勢群體為主。對此,上海消防近年聯合安監、工商、電力等部門對市場假冒偽劣的電器產品進行打擊,并以政府出資的形式對多個區的老舊公房進行電氣改造,安裝簡易噴淋、煙霧探測器等。
有個遺憾,顧耀耀始終放不下——那是5年前一場大火,他的兩位年輕消防員戰友錢凌云和劉杰,在撲救過程中受轟燃和熱氣浪推力影響從13樓墜落,英勇犧牲。
身為當時的案件主辦人,顧耀耀曾懷疑火災是由香煙頭引發。但“煙頭火災”是火調員最頭痛的一類案件,核心物證煙蒂一般早被燒光,除非有監控直接拍下抽煙者丟掉煙頭的瞬間,否則很難間接證明。
最終,由于沒有直接證據,案件只能以“無法排除外來火種引發火災的可能”結案。“這已經是我們當時所能做出的最極致的結論。”顧耀耀至今感慨。
二度采訪他時,他又主動提及該案:“我這幾天在琢磨,以現在的技術還能怎么辦。其實當時就算找不到煙蒂,也應該去找煙灰。”
“可現場都是灰,怎么找?”記者覺得不可思議。
顧耀耀解釋:“灰與灰之間的化學成分不一樣,人的肉眼看不出,但實驗室技術能分辨。理論上是有希望的。”
“但找到的概率也太低了吧?”記者再次質疑。
“是,應該說極低,千分之一都不到吧……”他不甘地頓了頓,“但至少要去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