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2006年12月20日南方人物周刊,是我在老范退休前即將離開崗位的時候寫的報道。作為一個外來新聞民工寫集團領導,這情形我在本號的前一帖子(“智者的沉默也是有聲的” | 記南方周末老主編老左)講過,差不多。
我知道我面對的是誰。作為南方報業集團社長、總編輯,他已經成為一個書寫了歷史的人物。同樣的職位,每一個省有一個,唯獨廣東省的南方報業,成為影響力遍及全國的報業集團。
當時,許多讀者有這樣的好奇心:為什么南方報業成為我們的期待?為什么廣東有南方周末(下一個問題可能是:誰在“包庇”它)?
我遇到這樣的問題,一般就開玩笑地說:這是全國大氣候和廣東小氣候決定的。我記得也有那么一兩次,跟朋友認真掰過,我就從社長、總編老范,聊到他收容的來自全國的青年。
就像全國各省的青年農民都涌向廣東,因為在家鄉沒有工作,沒有飯吃一樣,南方報業容留的許多青年,在本省也沒有新聞紙可以耕耘。
退休后,老范去了暨南大學新聞學院。也是什么人做什么事,老范那種身份的“退休干部”,未聞還有誰真正像他那樣發揮“余熱”的。老范一直延續著他的人生價值。
這個報道寫得簡短。希望不久再去專訪老范,希望能聊得更多。
在南方報業集團前總編輯范以錦先生身上,看不出“廳級干部”的威風。

痛苦的輝煌
2006年歲末,在南方報業掌門人榮光謝幕時,人們給予了他一語雙關的最高評價——好人好報;他一生都在追求人格魅力的極致——執意純粹,從而書寫了中國報業的一段傳奇
“不做新聞官的感覺真好!”
2006年,南方報業傳媒集團董事長、南方日報社社長范以錦60歲,按照有關規定,他的任期“到點了”。
11月15日,廣東省委領導以及組織部和宣傳部的領導來到報業傳媒集團,召集科級以上干部參加“新老干部交替會”,在省委領導和省委宣傳部的領導分別代表省委和宣傳部,對卸職社長范以錦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之后,范以錦發表“離任感言”。
“不做新聞官的感覺真好!”老范(集團上下都這么稱呼他)開頭即動情地說。
“從今天開始,大家可以稱呼我‘老同志’了!”范以錦大學畢業即進入南方日報,從一名記者,一步步做到集團最高領導,歷時36年,成為“老同志”。但是,老范永遠是年輕的心態。他工作著,不知老之將至。有過這樣的“笑話”:一天,老范外出坐公交車,途中有個中老年模樣的人上車,他下意識地站起來讓座,對方大表詫異:“阿伯,你比我還老,怎么給我讓座呢?”
“歷經風風雨雨,今天范以錦終于‘安全著陸’了!”老范的話,每一句都飽含深意。對于老范的“安全著陸”的復雜意味,在座各方不免會從不同的角度去領會。
老范“安全著陸”并不容易。作為“新聞官”,老范的“安全”不是時下在官場流行的反腐背景下的“安全”——在那個意義上的老范,安全無虞。曾經,順著“南都事件”捋上來,他經歷過了這個“安全關”的檢驗,也讓有關方面知道了,老范公私分明,絕不含糊,他住
醫院,規定的自費藥都是自己付費的。老范的“安全著陸”是指他在險象環生的南方日報社長任上得以善終。這甚至讓人感覺有些意外。作為管理著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報等幾個報系的集團領導,“安全著陸”后不禁要長長地吁一口氣,是可以理解的。
老范的演講充滿隱晦的心曲。有許多話長期縈繞于心,只能在此情此景下說出來。多年的職業磨練,使他的激動不易形之于外。他是深思熟慮的。他不需要演講稿,坐在前面的人看到他的桌子上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了幾行字。他講話的分寸一如他的任何一次新聞自律,追求最大限度的表達真實——
“報社領導崗位是光榮神圣的崗位,而在這個崗位上又會碰到陷阱,如履薄冰。我自1983年進入報社領導班子的23年間,從不敢懈怠,尤其是擔任總編輯、社長之后,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把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到報社的事業中。我企望進入花甲之年之后能給我留點‘自己能支配自己’的空間。我依時從集團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于公于私都有利。從今天開始,我那根繃緊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所以,今天我要說——不做‘新聞官’的感覺真好!”
短短的“離任感言”,8次為自發的掌聲打斷。有人流下了淚水。
南方報業終于安全走過了范以錦時代。人們對他充滿留戀。
“要想輝煌一些,就得痛苦一些!”
但是,老范并不打算把他希望回復“自我”狀態的心愿,和“不做新聞官”的“良好感覺”送給在座的年輕人。他對年輕人一如既往的是勉勵:“年輕人還得有上進心、有事業心,像我年輕時那樣,主動給自己加壓力……輝煌與痛苦是聯系在一起的,要想輝煌一些,就得痛苦一些。”
老范的演講在對過去為南方報業作出過貢獻的前輩表示敬意之后,重心即轉到為“一些遺留問題仍未解決好”,向“相關同志表示深深的歉意”。他堅信“歷史已經證明并將繼續證明,我們對中國新聞事業的忠誠;歷史已經證明并將繼續證明,南方報業對中國新聞事業所作的特殊貢獻”。
這樣的場合,這樣的表態,其實有所指,是很明顯的。這就是老范的風格。人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為了報業的“輝煌”,老范一直做著“承擔痛苦的表率”。
南方周末的老員工不會忘記,在南方周末最艱難的時候,老范去給員工們講話。首先表白的是:“我當老總,是把烏紗帽放在桌子上的,隨時準備被摘掉。我不在乎自己的烏紗帽,我在乎南方周末的安全,不改革發展會死亡,不考慮國情,盲目往前沖也有危險。”
有一年,旗下一家媒體在“經受痛苦”。情況看起來比較嚴重,上面的處理要求也比較嚴厲。這種時候,老范開始了他例行的工作——耐心地跟有關方面溝通,以達到最好的結局。
事后的一天中午,老范在食堂遇到這個媒體的負責人,送過一句話來:“我們共同總結經驗教訓,弄清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這令后者感到非常溫暖,認為這是老范的過人之處。因為一般說來,在那種情況下,來自上級領導的最人性化的關懷,莫過于“以后注意,少犯這樣的錯誤”之類,但是,老范不會這么說,他要分清是非,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
老范對工作中的“錯誤”有他的看法。他認為他“歷來原則性是把握得比較好的”,“但對人的處理要非常慎重。年輕同志有一個從不那么成熟到成熟的過程,要允許犯錯誤。還有些事情,現在看起來不正確,將來也許是正確的,這一點必須要有一個基本的估計。比如,南方周末曾經講中國要警惕恐怖主義,當時挨過批評做過檢討,但沒過多久,中國也和全世界一樣開始反恐怖主義了。”
這就是老范的原則。老范的同事說,在他認為的原則上,他“沒有半點仕途上的考慮”,他只要實事求是,甚至不惜和一些人據理力爭。他的同事評價說,他和前社長李孟昱用了極大的勇氣和智慧,盡了最大的可能保護充滿理想和才華“卻常常失之莽撞”的年輕人。
這些被同事們一再贊嘆的“大事”,老范認為是良知使然:“在這一點上,我是有良知的。”“我知道有一種人,上面要求處理誰就處理誰,要求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甚至還要加一碼,這我做不到。該向上反映的要反映,讓上頭更全面了解情況。事實上我的不少意見得到了采納。”
“良知”告訴老范,“來自某些方面的批評,要求處理什么人,這種壓力,我必須要面對。上面要求要查處,你要有表示。但我的員工,我的團隊,我了解,他們是很敬業的,他們是在追求新聞理想,在非常積極地工作著。如果弄過頭了,我愧對他們。要把握好上面的要求和員工的這層關系,我要采取一種穩妥的措施,把這個矛盾化解。我要去做工作,去談情況。”
老范在這方面做了多少“工作”,經歷了多少“痛苦”,既難以備述,也不足與外人道!
然而,“上面的要求和員工的關系”之間的分寸,畢竟是非常難以把握的,以致在“安全著陸”前,曾多次有老范將“免職”的傳聞。
把人格修煉到極致
老范的自我評價是,“經得起風浪。心態很平靜。”他分析自己的情感,把幾個負面詞——苦惱與煩惱,痛苦與痛心,壓力與恐懼——分出了層級:“我有苦惱,但不是很煩惱。我會有很痛苦的時候,比如集團發生的這個事件那個事件,但是我不會痛心。不會到不能吃不能睡的時候,我是很主動地把心放寬。有壓力,但沒有恐懼的感覺。因為我不怕,我覺得我光明正大,沒有做虧心事——就算把我的職務都免掉了,我也會很坦然。”
要說老范的心態有多“平靜”,邵華澤在為《南方報業戰略》作序時“公告”的“范氏20條”可以為證。1999年,時任南方日報總編輯的范以錦以他的經驗總結了一個“把握好輿論導向應該注意的20種情況”。2002年,江澤民同志視察廣東,聽時任社長的李孟昱匯報工作時,對這20條“給予了充分肯定,并要求把文字材料送給他”。但直到今天,“范氏20條”從來沒有發表過,也沒有人見到過老范公開張揚過。
老范的下級評價他遇事沉著冷靜,具有大將風度,對人對事判斷準確,具有前瞻性,是一個媒體戰略家。
老范的堅毅和淡定,都統一在他的意志力里。而這一切的外在表現,卻只是樸實。
《中國時報》副社長黃清龍來大陸考察傳媒業,一路約見多家傳媒集團的一把手,在南方報業,他看到社長辦公室的大門總是向任何人敞開,社長的身邊沒有隨時擋駕的秘書,沒有前呼后擁的隨從,而有的集團事事講究級別對等,很難和對方作深入交流,僅此一端,就讓黃先生有很深感觸,對老范刮目相看了。
樸實的老范可能是中國近年退休的媒體老總里為數不多的自己使用電腦打講話稿和幾乎天天上網的人。但是,他“天生不會收藏東西”,臨到要出版《南方報業戰略》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電腦硬盤上,竟沒有很好地保存他的文稿。老范也沒有閑心像經營這個傳媒集團一樣周到地修飾他的外表。采訪當天,當記者要給他拍照時,他匆忙地說,等一等!然后轉身跑到洗手間整理頭發去了,這個廳級干部的頭發看來很少受到過優厚待遇,直到中午還保持著早晨起床時的局部睡痕。
老范的樸實是真性情的流露。如果你不認識他,如果你在南方報業大樓的任何一個地方碰到他,你看不到他就是這棟大樓里的靈魂人物和法人代表的氣質,你多半會以為他是一位老編輯。一位同事評價說,如果報人也分精英、平民的話,老范的底色更多地帶有平民色彩,更像個布衣。這也是他讓全社上下感到最無架子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所在;說老范的實踐印證了一句話,叫做“新聞官不是官”,因為他永遠把自己視為一個普通的新聞人。
在老范的辦公室里,掛著兩個橫幅中堂:一幅寫的是“達觀常樂”,是省委一位老領導送給他的,另一幅是“執意純粹”,是一位剛進入報社的年輕人送給他的。兩幅字皆不以名家書法取勝,但老范卻很喜歡。老范在書法上不太在行,他在乎的是這八個字的內容,特別是后者。他律己的標準和追求的境界就是“純粹”二字。
在老范的生活坐標里,有著“一重一淡”的劃界:“把事業看得很重,把欲望看得很淡”。而他的意志力,最早的來源是困苦生活的錘煉以及父親高貴人格的啟示。
“像父親那樣做人”
60年前,當今天這位報業統帥來到世上的時候,造物主甚至連必要的生存條件都沒有給他預備。他是一個真正的苦孩子。
他祖籍廣東梅州。祖父母去世后,父親因生計所迫到了東南亞一個國家。他們住在山區,以割橡膠為生。1946年,范以錦生于這里。父親因支持反殖民主義斗爭和罷工,被殖民主義者投進監牢,1949年全家被驅逐出境,回到中國。此前,他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因為無力養活而被賣掉。后來弟弟找到了,妹妹永久失散。
回到老家,一無所有。舊屋淹沒在荒草中,破敗得沒法居住。
接著,新中國成立。父親早年讀過兩年書。在當時的農村算是文化人了。父親當了農會主席,后來又當了鄉長和副鎮長。但是,因為海外華僑和坐過牢的身份,表現再好,也入不了黨。到了1958年,又面臨浮夸風,父親覺得實在跟不上了革命形勢,他以“文化低”為由請辭,然后“以干代工”(在官本位的中國,這位華僑做出的是不合常理的“逆向選擇”),做了一輩子汽車司機。后來的一切證明,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選擇。范鄉長變成范司機后,給縣里的多個重要部門的領導開車,在此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樂得逍遙。父親是一個閑不下來的人,到處做好事,村里的事,他都去幫忙,到機關食堂去幫工,學會了理發,又為同事和小孩盡義務。退休后又在農村做公益。如此等等,父親的一生過得很滿足。直到今年春節,以90高齡去世。
范以錦從小在山上放牛,割草,在家里煮飯,學會了全套農活兒。而殘缺的啟蒙教育使他連漢語拼音都沒有學過。直到現在,最能表現老范的深思熟慮的語言,還是他的梅州家鄉話。21世紀經濟報道主編劉洲偉,當年來南方周末時,第一次聽老范講話后,如實說:很多語句沒聽懂。老范直到退休都沒有忘記劉洲偉的話。
1964年,范以錦考上了暨南大學經濟系。1969年大學畢業。1970年進入南方日報。他立志做一個像父親一樣高貴的人,這個人格標準像家鄉話一樣牢靠。
他說,“我從前當記者,當記者站站長,后來當總編輯,當社長,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占有什么。我也從來沒有想到要當社長。我很早提拔了,后來有人到我前面去了,我都無所謂。我沒有計較這些事。父親就是清白老實做人。我也是這樣。”
“我很滿意,我很幸福!”
就是這樣一個“無欲無求”的人,這樣一個“敢于痛苦”的人,在最重要的時期領導了南方報業傳媒集團,使中國報業的“南方”二字舉世矚目。
羅列老范的貢獻,通常人們會提到——他提倡“和而不同”的報業文化,尊重新聞人,形成了集團內部的和諧氛圍。他將品牌概念引入中國報業,開啟了中國報業的品牌時代;他把培育優質品牌媒體,作為南方報業的核心競爭力;他提出“報系理念”,先后創建了“21世紀報系”、“南方周末報系”、“南方都市報報系”三大報系的組織運營結構,進而實施了“龍生龍,鳳生鳳”的系列報刊快速滾動發展模式;他提出了“多品牌戰略”、“跨區域發展戰略”、“人才戰略”等一系列拓展戰略。
在中國,難以找到一個省市級黨報媒體的社長總編輯沒有出版過專著,同樣,也難以找到一本這樣的專著在市場上被讀者購買。而范以錦的《南方報業戰略》被視為中國媒體的圭臬之作,在出版半年后第二次印刷。
在中國,省級黨報只有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形成覆蓋全國媒體市場的子報系列,其旗下的《南方日報》、《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21世紀經濟報道》、《新京報》和《南方人物周刊》等品牌媒體,成為新時期中國報業的重要成果,在中國社會發揮著積極而重要的影響力。
在中國,省市級機關報相當多都是地方性就業單位,南方報業集團卻連年成為中國青年“最向往的就業選擇”,應聘南方報業集團“簡直像考公務員一樣熱門”。在南方報業的各個子媒里,從總編輯到部門主管和普通員工,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大樓里到處充斥著南腔北調的普通話。
一個省級黨報成為新興的傳媒重鎮,這是中國新時期的報業奇跡。
而今,老范就要離開他提議命名的南方報業傳媒集團的領導崗位。“我感到最幸運的是,我永遠屬于南方報人。我感到最自豪的是,我和在座各位同事與新老一代南方報人共同培育和發展了在全國有廣泛影響力的系列品牌媒體。”他對他的追求充滿自信,對他留下的“思路、人才和發展后勁”感到欣慰。
老范“很滿意,很幸福”。
離開“如履薄冰”、“一級戰備”的“新聞戰場”,老范即將回復他“長期企望的自我狀態”。他的“自我”將有兩種方式:一是暨南大學,他的母校聘任他為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另一個是干部體制的安排,他被任命為廣東省政協學習與文史委員會副主任。預計后一個職位沒有多少實務,他的主要精力將投入前者。( 何三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