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時讓我留一句話,我就留這句:我為敦煌盡力了。”
她是出身優渥的上海嬌小姐,也是才華橫溢的北大高材生。她的人生本可以有無數條路,但她偏偏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奉獻半個多世紀的光陰,守護著荒野大漠的735座洞窟。
她就是樊錦詩。
9月17日,81歲的樊錦詩被正式授予“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成為唯一一位獲此殊榮的先進代表。
季羨林曾評價她“功德無量”,人們稱她是“敦煌的女兒”。她卻說,其實我也曾想過離開。
然而,在每一個關鍵的人生十字路口,她最終都選擇了堅守。
她說:“我給自己算了次命,我的命就在敦煌。”
嬌小姐“偶遇”敦煌
1962年,正在北京大學考古系求學的樊錦詩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報名到敦煌研究院實習。
在外人眼中,做出這個決定的她相當有奉獻精神,但樊錦詩坦言,她選擇去敦煌其實“目的不純”。在物資匱乏、交通不便的年代,她想借這個機會去看看向往已久的莫高窟。
到敦煌后,樊錦詩被徹底震撼了。
精美絕倫的敦煌壁畫,被稱為“東方維納斯”的雕塑,數百個洞窟幾乎囊括了中國從前秦到元代1000多年里所有的雕塑和繪畫藝術……
敦煌洞窟
然而,比洞窟更讓樊錦詩“震撼”的是當地的生活條件:住土房、吃雜糧,沒有水、不通電,天花板上還時不時會掉下來一只老鼠,衛生設施就更別提了。
有一次,她半夜想上廁所,剛出門就看到兩只綠綠的大眼睛正瞪著她。她被這只“狼”嚇得不輕,趕緊關上房門,瞪著天花板等天亮,第二天一早才敢出門解手。再一看,原來那不是狼,而是頭驢。
不僅生活條件艱苦以外,工作環境也讓她頭疼。
每天進洞窟里去做研究時,她都要攀爬掛在懸崖峭壁上的蜈蚣梯,那一根繩子直上直下地在懸崖上吊著,沿繩一左一右插著腳蹬子,每次爬,她都心驚膽戰。后來,她干脆改了早起喝水的習慣,這樣整個上午都不用上廁所,每天就能少爬幾次。
1962年,樊錦詩(左一)在敦煌實習。
這樣的日子,對當時還是個嬌小姐的樊錦詩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她生于北平、生活成長于上海,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條件優越。
20歲考入北大時,一直由保姆照顧起居的她還鬧了好幾次笑話:洗的衣服忘了收,幾天之后不翼而飛;過了不久,竟然連被子也找不到了——生活用品被她七七八八丟了個差不多。父親給她寫信:再丟就該把你自己給丟了吧。
可想而知,如此嬌生慣養長大的樊錦詩有多難適應敦煌的艱苦生活。幾個月下來便搞得水土不服、營養不良,她只得提前結束實習。
多年后接受采訪時,她直言:“(那時)離開了就沒想再回去,這是真話。不能說我們大家都說那個,我就說那個。”
可世事弄人,到畢業分配時,敦煌研究院來北京大學要人,當年和樊錦詩同一批的四個實習生都要。
樊錦詩的父親知道后,立馬就寫了一封長長的請求信讓女兒帶給學校和院里的領導,他實在舍不得女兒去那么遠的地方受苦,希望可以重新分配。
但最終,這封信被樊錦詩留了下來。她說:“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
1963年9月,樊錦詩再一次來到敦煌研究院,這一待便是半個多世紀。
不稱職的妻子和母親
其實一開始,樊錦詩并沒想過自己會在敦煌扎根。
她的結婚對象彭金章畢業后被分配到武漢大學,她還信誓旦旦地和對方約定,自己在敦煌“玩”三年,把壁畫、雕塑看個遍,就申請調去武漢,兩人成家。
可天不遂人愿,三年期滿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
雖然樊錦詩一時半會調不回武漢,但兩人還是在1967年結婚了。自此,他們夫妻倆也開啟了19年天各一方的生活。
樊錦詩(左)和彭金章結婚時的照片。
結婚第二年,兩人迎來了第一個孩子。生產之前,樊錦詩還在地里參加勞動摘棉花。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就在生著煤爐、布滿煙塵的簡陋病房里生下了大兒子。
等彭金章接到兒子出生的電報,挑著小孩衣服、雞蛋等物資緊趕慢趕到敦煌,已是一周以后。他一看,孩子就被包在妻子的破棉襖里,連一件可穿的衣服都沒有。
彭金章一拖再拖,仍沒等到孩子滿月就不得不折回武漢,沒過多久,樊錦詩也上班了。孩子沒人帶,只好鎖在宿舍,樊錦詩只能趁吃飯間隙回去喂點吃的。
她好幾次跨進屋門,孩子都已從床上摔下來,屎尿、鼻涕、眼淚弄得滿身都是,小手小腳冰涼,嗓子也哭啞了。情急之下,她就用繩子把孩子拴在床上。可每次下班回來,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她的心也會揪起來:“孩子會不會被繩子勒著了?”
最后,無計可施的樊錦詩只得將孩子送到丈夫的老家河北,托孩子的姑姑撫養。
1973年,夫妻倆又有了二兒子。孩子的姑姑把老大送到武漢,把老二換到河北,彭金章成了邊工作邊帶娃的“超級奶爸”。
等二兒子5歲時,想念孩子的樊錦詩把孩子帶回了敦煌。可兩年后,二兒子到了入學年齡,又被她送到了上海,誰成想,孩子竟在上海走失了!
好不容易找回兒子,彭金章決定把二兒子也接到自己身邊,獨自承擔起照顧兩個兒子的責任。
正是因此,每每提到孩子,樊錦詩都心頭一酸:“我至今對這個家懷有深深的歉疚,尤其是對孩子。”
彭金章的兩個兒子
其實,樊錦詩也曾努力爭取調到武漢大學工作,但一直未果。然而等到1986年領導終于點頭了,她卻猶豫了。
不知不覺間,敦煌早已成為她生命中難以割舍的存在。她任性地對丈夫說,反正我不走了!要不你來吧!
彭金章只回復了她一句話:“看來我得過去跟你膩在敦煌了。”
作為武漢大學考古專業的創辦者,那個時候的彭金章已是武漢大學歷史系副主任、考古教研室的主任,但為了一家團聚,彭金章最終妥協了。
他放棄了自己在武漢大學的一切,卻笑著說:“人們說你是敦煌的女兒,那我就是敦煌的女婿了。”
可以說,正是有了丈夫的“縱容”,才有了現如今的樊錦詩。
“如果愛人不支持,我早就離開了,我還沒有偉大到為了敦煌不要家、不要孩子。如果當時他說:你不來武漢我們就掰了,那我肯定跟著他去武漢。但是,他沒有這么說,我就變得越來越‘放肆’了”。
這樣的男人,用樊錦詩的話來說,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不近人情”的樊院長
別看談及丈夫和孩子時,樊錦詩柔情似水,但一說到工作,她的“嚴厲”和“不近人情”那都是出了名的。
回憶起給樊錦詩當秘書的那段時光,魏丹直言“太可怕了”。樊錦詩的工作節奏很快,一旦跟不上就會挨“罵”。魏丹說,自己剛來第一年時,“常被‘罵’哭”。
而比“嚴厲”更出名的,是樊錦詩的“摳門”。
2014年春節,樊錦詩家用了30 多年的那臺日立牌電視機終于被換掉了。彭金章說,這是在外地生活的小兒子堅持的結果。現在樊錦詩家里的沙發是20世紀80年代的,雙人床還是她單身時的床加個凳子拼的。
不僅私事上“摳”,公事上更“摳”。
她盡可能地一個人出差,不讓秘書陪同,省錢!
只要去北京出差,她總是住在景山公園后的一個地下室招待所,省錢!
后來,連那里的服務員都認識了她,稱她是“住在地下室里級別最高的名人”。
出差寧愿少吃兩口,也絕不多點一道菜,省錢!
同事吐槽說,自己和她一起共餐就沒有一次吃飽過……
為了給單位省錢如此“摳門”,可真有錢賺的時候,她又不賺。
1998年,樊錦詩出任敦煌研究院的院長,剛上任,就迎來了一個賺錢的“好機會”—— 隨著莫高窟的知名度越來越高,當地政府提出讓莫高窟上市,進行商業開發。
樊錦詩當即站出來表示反對:一旦上市,莫高窟就變成了一個搖錢樹,必定人滿為患,追求利潤最大化,便不會去考慮將來的事,也不會考慮是否有利于壁畫雕塑的保護……
那段時間,樊錦詩帶著研究院里的人,北京蘭州兩頭跑,在她的努力下,一場將敦煌捆綁上市的風波終于平息了。
不僅反對上市,她還在各大景點中對莫高窟率先實現限流。
有人說她傻,有錢不賺。但樊錦詩才不管那么多,她只想要守護敦煌,保護文物,把莫高窟完完整整地傳下去,甚至放話說,“如果莫高窟被破壞了,那我就是歷史的罪人。”
作為樊院長,她是能省的錢絕不多花一毛,不該賺的錢絕不多賺一分,而該花錢的地方又都是大手筆。
2003年,65歲的她首先提出了“數字敦煌”——要用數字技術,讓更多的人看到敦煌,讓不可再生、不可永生的文物得以永存。
顯而易見,這樣的前端高科技運用的背后將是大筆投入的資金,反對聲不絕于耳,但她從未猶豫。
10年的探索與堅持,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終于竣工。
2016年,“數字敦煌”資源庫正式上線,自此,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通過網絡免費欣賞30個洞窟、10個朝代的高清圖像和全景漫游。這一年,樊錦詩已經78歲高齡。
她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讓敦煌的藝術瑰寶能保存得久一點、更久一點,也讓每個人都能離敦煌近一點、更近一點……
在敦煌研究院的一面墻上,寫著這樣一句話:歷史是脆弱的,因為她被寫在了紙上,畫在了墻上;歷史又是堅強的,因為總有一批人愿意守護歷史的真實,希望她永不磨滅。
從青春少女到滿頭華發,樊錦詩有愧于家庭、有愧于孩子,也怠慢了自己,卻用半個多世紀的守望告訴世人,她無愧于敦煌。
她說:“如果我死時讓我留一句話,我就留這句:我為敦煌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