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渤海到底有多少排污口?誰在排?排什么?
無人知曉。
作為我國唯一的半封閉型內海,渤海資源環境承載能力有限,海水自凈能力最差,是我國海洋生態環境問題最突出、最典型的區域之一。
沒有排污口底數,治理成為空談。
我國污染防治攻堅戰七大標志性重大戰役中,渤海綜合治理,成為唯一涉及海洋的攻堅戰。
每一步都不順暢。機構改革后,有人整理了水利、海洋和環保三部門涉及排污口資料,有六大本千余頁。
渤海治理,將為其他海域治理提供樣本。
6月24日,渤海啟動史上最大規模的拉網式大排查,“海陸空”相結合,站在海里看陸地,史無前例。
780人集結于環渤海4市,無人機、水下機器人、探地雷達一同“作戰”。
這一次,多年來是糊涂賬的渤海排污口,終將摸清。
▲航拍唐山某污水處理廠排污口,發現出口在內部,未直排大海。記者 浦峰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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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緒
780人的集結號
“我們要準備脫一層皮。”生態環境部執法局督察專員李天威開門見山。
260組,780人。6月24日起,渤海灣迎來史上最大規模的“排查兵團”。這支隊伍抽調了17個沿海、沿江省區市的646名環保骨干,以及生態環境部及其派出機構、直屬單位等人員。
這是一次沒有先例可循的排查。
渤海海岸線全長約3600公里,環渤海唐山、天津(濱海新區)、大連以及煙臺4市涉及海岸線約1700公里,納入本次排查具體范圍為4628平方公里。為期一周的排查中,上述4市的入海排污口,要進行拉網式、地毯式排查,不允許有死角。“一個都別想跑。”
24日上午,780人集結完畢。
擔任此次大連排查組組長的李天威,負責給所有排查人員培訓。培訓持續一上午,排查內容、操作方法、現場APP使用步驟,事無巨細。為了更形象,執法局還錄制了具體操作和應對不同現場的視頻。
用李天威的話說,排污口就像污染源和海洋環境質量的“連接點”。以前,這個連接點是個斷點。因為沒有人能說清,環渤海排污口的5個“到底”——到底有多少,到底在哪里排、誰在排、排什么、排多少。
“如果不掌握排污口,渤海治理是本末倒置、緣木求魚。”李天威說,全面掌握排污口數量,是渤海治理的基礎。
按照去年底渤海攻堅戰的行動計劃。到 2020 年,渤海近岸海域水質優良(一、二類水質)比例要達到 73%左右。
此前,環境部在唐山黑巖子鎮以及泰州和重慶,試驗過相關原理和技術。這次,生態環境部直接操盤,整個渤海灣成為試驗場,所有的方法、裝備、精英匯集至此,在摸索中,找尋海洋環境治理的突破口。
李天威看來,此次渤海排污口排查,是一次“終試”。排查的成果,將是長期以來成謎、4市通向渤海的一張排水譜系圖。
▲排查人員在觀察疑似排污口。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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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
站在海里看岸上
排查人員很焦慮,倍感壓力。
每個人都領到了一本現場排查工作手冊,涵蓋排查內容、判定標準,還有常見問題釋義等。為了“速成”,排查方法被提煉為“72字訣”:“疑似點,不落下;現場達,逐點查;核疑似,顧其他;渤海邊,暫為家......
“手冊一共38頁,大家盡快熟悉,不要糾結是不是排污口,是個口就查。”唐山組組長、生態環境部評估中心執法部主任隆重在動員會上說。
“有口皆查”是此次排查的最大變化。直接的、間接的,暫不管排的是什么,所有向渤海排污的“口子”,都要摸一遍。
在過去,監管更多的,是規模以上排污口。但這種監管方式被質疑不夠科學。很多小規模排污口合起來算,排放量也不小。
“以往‘九龍治水’,總共多少排口,沒人能說清。”隆重舉例,排污口的管理分散在多個部門,涉及水利、海洋、環保、交通、農業、工業等,大家職能獨立,又相互交叉。
單是對排污口定義,三個部門就各不相同。生態環境部執法局相關人士透露,有人把水利、海洋以及環保三部門涉海洋排污口的資料整理成六大本合集,有千余頁。
機構改革后,國家海洋局的海洋環境保護職責歸入新組建的生態環境部。這也標志著環保不下水、海洋不登陸的時代早已過去。
生態環境部部長李干杰曾打過一個比方,問題在海里、在水中,但實際上根子在陸地、在岸上。例如開方子吃藥,藥一定要治病根,這樣才能治愈。
正因如此,此次排查徹底顛覆了以往,站在海里看岸上,陸海空全覆蓋。
根據4市海岸線長度及任務量,此次唐山安排了60個現場組,天津(濱海新區)40組,大連100組,煙臺60組,合計260組。排查前,4市均先完成了無人機航測。
也就是說,無人機“飛”一遍后,通過圖像解譯,所有的疑似排污口點位都錄入到現場排查App中。排查人員再現場核查無人機提供的“疑似點位”。
▲排查人員徒步至橋下找尋疑似排污點位。新京報記者 鄧琦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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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阻
排查人員的糾結
現場排查啟動后,排查組還是遇到了各種難題。
很多人糾結,排查到的口子有沒有排水功能?到底算不算排污口?
25日上午,唐山市樂亭縣濱海大道附近。前期無人機航測顯示,此處有一疑似排污口。根據排查App導航,唐山組第20組組員在一條小河溝里發現了一根水管。管口一半在水下。
“好像沒有水流,我下去看看。”一位組員撿起一根木棍,從管口沿著水管戳,戳到一半,木棍觸到水底,翻起黑色污泥。“這是個廢棄的水管。”
由于喪失排水功能,排查名單中,這個疑似點位被抹去。
另一個疑似點位中,組長秦星取出水質快速檢測包。數分鐘后,顯示水質并不異常,因此,不需要上報后方采樣組進行進一步取樣。
最終,這個點位被證實屬于具備排水功能的排口,組員們在排查App中進行確認。
水質無異常,需要登記嗎?不少組員疑惑,雨水口、養殖場換水口等在不在此次排查范圍內?
趙肖感觸頗深,“一開始,大家對排污口的界定不一。不過后來我們意見統一,這次就是有口皆查,排不排污、排什么,不在此次排查范圍內。”
他是唐山組19組組長,也是生態環境部華南所高級工程師。
今年1月11日至17日,趙肖參加了唐山黑巖子鎮試驗性排查。截至27日,趙肖這組現場核查疑似點位42處,核查后剔除11處,新增點位5處。
他回憶,黑巖子鎮試驗時,對每個口都采樣,這次是快檢之后再精確采樣,極大提高了效率。
▲攻堅組排查人員正在操控無人機。此次排查中,無人機、無人船、水下機器人等高科技設備,專門用來解決“疑難雜癥”。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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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堅
高科技護航
還有一些難題亟待解決。
幾天現場下來,排查人員發現有“三大難點”,首先是前期無人機航測點位難以找到。有的在橋下,人進不去。淤泥地、蘆葦叢中又無法下腳。有的無人機能拍到的點位,人和車怎么都過不去。
判斷也很難,雖然找到了疑似點位,但是分布在公路兩側或者兩條溝中間,這到底算不算?現在沒排水,是否代表以后也沒排水?
由于此次排查需要把每個點位信息都錄入專用App,排污口的定位也難住了排查人員。比如養殖場,大大小小的水池,沒有任何標志物,無法定位和命名。
在不同城市,會遇見不同難題。天津港口碼頭,起初設計時為了美觀,不少排口十分隱蔽,難以找尋。煙臺島嶼眾多,大連海岸線很長。針對不同的城市特點,排查人員都要做足功課,沒有一招制遍天下的方式。
關于疑惑,根據安排,排查人員可在App中申請進一步詳細排查。即通過無人機和人工核查之后,還有第三級排查——疑難點查缺補漏,保證排查范圍全覆蓋。
這次各市都安排了攻堅組。這組裝備最強大,配備無人機、無人船、水下機器人、探地雷達等,專門解決排查中的“疑難雜癥”。
生態環境部華南所海洋中心副主任楊靜是唐山攻堅組組長,華南所是此次渤海排查的技術支撐單位之一。
這幾天楊靜一直在琢磨,之前是不是某些方面想得過于簡單。“比如養殖場,我們之前沒想到這么多,養殖場的排口,也不像預計中那么容易區分。”
楊靜的團隊這次都來到一線,試圖在摸索中改進和優化整個排查技術體系。
有一點讓人心急,高科技也不是無所不能。
前期在重慶等地試點時,無人機的航測準確率只有50%-80%。更多需要用“笨辦法”,就是人工核實,尤其是橋下、樹下、水下等隱蔽的排口。
在唐山港區,由于港口噸位太大,又沒有吊機,無人船沒法兒平穩放入水中。港區的排口基本在水下,無人機也看不到,這一區域基本成為盲區。
除了攻堅組,還有海洋組、島嶼組。這兩組排查有嚴格的時間限制,需要漲潮的時候出海、靠岸。如果風浪太大、霧重,根本無法行船。
針對這些疑難點,在基本摸底之后會逐一排查,各個擊破。第三級排查方式上會更精確,包括分析周邊功能,比如屬于人口還是工業集聚區等,以此判斷排污類型和方式。
▲排查人員快速檢測水質后,用濃度比色卡比對。新京報記者 鄧琦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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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差
暴增的排污口
排查正在進行,地方官員有些坐不住了。
有口皆查、應查盡查。通過管道、涵洞、溝渠等直接排放污染物的排口,或通過河流、溪流等間接向渤海排放污染物的排口,都在這次統計范圍中。
有可能地方上報排口數百個,最后統計數據成千上萬。徹底排查后,實際入海排污口可能是過去掌握數據的數十倍甚至上百倍。
這些是否歸咎于地方履職問題,予以追責?意見不一。
官方的表態打消了地方疑慮。
生態環境部認為,由于統計口徑發生變化,導致排污口暴增,不作為地方履職問題。
換言之,過去的事情過去了,既往不咎。眼下主要著眼未來,重點是要建立底賬、解決問題,及時化解消除歷史遺留問題。不過,底數暴增后,地方管理者又開始焦慮,除了工業點源,還有農業面源,五花八門,如果未來全部納入監管,工作量太大。
雖然擔心和焦慮,也有地方官員逐漸接受和理解。
“這是好事兒啊!”唐山當地一位官員對排查行動比較認同,“問責不是目的,掌握底數、發現問題及時整改處置是真的。”
似乎大家在某一點上取得了高度一致,即海洋環境跟每個人生活息息相關。
李干杰曾定義過排污口的排查,排查時有一算一,把排污口全部排查出來,實行清單式管理,拉條掛賬。
在整個渤海綜合治理工作中,入海排污口的排查整治是“當頭炮”、“牛鼻子”。
▲排查組發現一個疑似排污點位,一位排查人員走向近處仔細觀察。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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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
到底誰在排污
摸清排污口,只是第一步。除了“查”,還要監測和溯源,最終,是治理。
唐山組組長隆重覺得監測必不可少,貫穿整個治理過程。但最難的在于溯源,即一個排污口的水,究竟是誰排的。
一位排查人員感嘆,這幾天下來,光是找到之前無人機航測的疑似點位已經是一波三折,溯源“更讓人頭大”。
也不是沒有辦法。
生態環境部評估中心高級工程師宋鷺說,可以根據特征污染物、水流等,找到排水源頭。
每個行業都有特征污染物,根據污染物特點,找到排放主體。或者在上游倒入一些無害顏料,看到底從哪兒流出來,用“示蹤”的方式找到排污者。
上述執法局相關人士認為,不是所有排污口都需要溯源。有的排口來源一目了然,一看就知道誰排的,溯源簡單。有的排口一直有常規監測,排水不超標,溯源沒有意義。難就難在雨污合流管,可能存在雨污不分、管道套管道的情況。
原理上,這種情況可以依靠技術解決,比如探地雷達或者管道機器人。
不過,現實往往更為復雜。有的管道年久失修、層層開發,由于過去的粗放式發展,管道設計也不精細。這種情況下,把高成本的管道機器人塞進去也白搭。此前曾有過案例,為了摸清復雜暗管分布,環保督察時掘地三尺,直接挖開看,不過,這屬于實在沒轍的破壞式方法。
最終結果可能會出人意料。
趙肖說,排口數量以及污染物總排放量,跟之前掌握的數據可能存在很大差距。長期以來,對流量這塊沒有做過詳細監測。而溯源,是掌握排放量的基礎。
他建議,溯源后要分類、分階段治理。有排放標準的,必須納入監管。養殖類等沒有排放標準的,制定標準再納入監管。按照功能,不同的職能部門“領走”自己的監管任務。
溯源和整治不可分割,如果能從源頭監管,某種意義上也不需要溯源。
不少人關心問責。
此次生態環境部牽頭建立臺賬之后,溯源和整治將交給地方政府。宋鷺分析,相關職能部門需要地市政府直接牽頭,如果監管不到位,考核的是當地政府,跟中央生態環保督察一樣,強調黨政同責、一崗雙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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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海洋是萬物的匯。”生態環境部海洋司相關負責人曾說,由于地勢低,陸地上的排放,終將歸于海洋。
渤海作為我國唯一的半封閉型內海,陸源污染物排放總量居高不下,生態環境整體形勢嚴峻。
由于戰略地位突出,我國選擇在渤海打響海洋環境治理頭炮。
除了此次首批4個試點城市,環渤海三省一市還有9個城市需要摸底。按照計劃,今年底前,環渤海所有城市將完成入海排污口排查和監測。
2018年中國海洋生態環境狀況公報顯示,我國入海河流水質狀況不容樂觀,近岸局部海域污染依然嚴重。
近岸海域水質顯示,上海和浙江近岸海域水質極差,天津近岸海域水質差。
毋庸置疑,渤海的攻堅,將為其他海域環境治理提供樣本。
“每一步都不順暢,啃了很多硬骨頭。”一位排查人員說,渤海排查,沒有一個成熟的技術路線和現場途徑。
趙肖信心十足,渤海攻堅可以提供一系列抓手和技術,清理整治并出臺一系列新的技術規范。
同時,渤海陸源和海域污染治理、生態保護修復等攻堅任務,通過此次“試煉”,終將推廣到其他海域。
換言之,我國海洋環境治理的方向和成效,將看渤海這一役。